第八十四章 寿命论 中
“墨党的人，原本并不多，基本都是熟练的工匠，不少都是因为天赋卓越，被他们的老师发现，收为徒弟的。虽然出身也不高，但凭借自己的手艺，生活还是可以过的不错。”
“但这些新人，基本都是在中原无家可归，被迫流落来这里的。他们受的苦更多，所以和西洲工匠颇有共同语言。接触的多了，甚至学会了结盟来对付工头和雇主。赵飞雁说，经常有新弟子，想介绍熟识的蛮夷工匠进来。”
“你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钱程感慨道：“我来西洲之前，完全想不到，诸夏和蛮夷居然都能亲密成这样。我在边塞，也不是没见过逃奔匈奴的，但这种事情，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那是你见得少。”伊兰瑞尔摇头叹气道。
“啊？”钱程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反应过来。
回想起来，他和伊兰瑞尔的相性似乎很好。虽然来自不同的文明，严格来说甚至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自初识起，每次和她交流时，从来没有过障碍。
钱程说什么，伊兰瑞尔都能很快理解，反之也是同样。每次相见，钱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为了国家大事，他们时常不能见面，但这也影响不了两人的亲密关系。
即使在行营灯下，案牍之间，被公务折腾得疲惫不堪之时，读到她的来信，也会觉得像是在幽林山涧，聆听淙泉一般，身心都舒爽宁静下来。
因此，他经常下意识地忽略一个事实：白芷虽然了解很多乱七八糟的知识，但经常因为缺乏常识吃亏。夏洛特学习很用功，但底子太薄，还是经常要找他请教。至于阿蒂拉等人，能不让他操心就不错了。所以每天除了处理公务，他还得给人家当老师。
而和她们不同，伊兰瑞尔是真正的见多识广。除了那些细节消息，几乎没有她不了解的事情。只要钱程提几句，她就能领会意思。钱程寻思了下，觉得仔细算起来，伊兰瑞尔其实也应该算“老姐姐”那一类……
这种事不想还好，仔细一想，和老姐姐处相好，难免觉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伊兰瑞尔见他突然走神，问。
“没什么，我就是想了想自己知道的西洲史，好像没想起来。”钱程搪塞道。
伊兰瑞尔瞥了他一眼，看起来不太信。不过她也没有明说，只是继续解释起来。
“我父亲说，当年帝国北境防线瓦解的时候，有些精灵都跑去和蛮族一起造反了。这种事情，一直都有，规模也比你们现在遇到的还大。”她说：“他们的战争对象，其实只是精灵贵族们，和元老院的军团。严格来说，并不是反对所有精灵的。”
“我看现在西洲没多少精灵，偶尔遇到，也都是在维塔利亚这种地方。”钱程想了想，说：“按你的说法，精灵后代应该不少吧？”
“后来就没有了。”伊兰瑞尔说：“精灵的寿命比当地人长，而且很多都是有文化的人和工匠，所以他们也积累了更多的财富。当初和他们一起战斗过的人类渐渐离世，新一代的人没有这些经历，对他们也开始疏远，还嫉妒起他们的富有。”
“等两三代人之后，连祖辈口耳相传的、大家并肩作战的故事，也不剩下多少了。当地人开始把精灵视作对手——或者敌人，而非朋友了。”她沉静地叙述着。
“又过了几十年，蛮族皇帝‘虔诚者’卡尔被谋求独立的城市联盟击败，帝国被迫暂时退出了维塔利亚。他认定精灵给了维塔利亚城邦大量支持，为了泄愤和推卸责任，就把罪责归到精灵留居者身上。”
“这些精灵没有反抗么？”钱程问。
“当然有。不过这种反抗，实际上更加坚定了帝国宫廷的意志。”伊兰瑞尔说：“在蛮族帝国刚建立的时候，他们的大王埃希里克分封的首批宫廷爵士里，就有一个是反叛的精灵。”
“还有这种事。”钱程愈发惊讶：“我还从来没听说过。”
“没办法。大家都尽量避讳这些事情。”伊兰瑞尔耸耸肩：“那个精灵自己，当时就一直在刻意隐瞒身份。他的真名，现在已经不可考了。”
“我们这边的当代史学者，根据现有的资料，猜测他是一个守备军团的百夫长，驻守在艾尔-塔尼亚行省，就是现在夏洛特的领地。不过这个军团是仓促组建，试图阻止蛮族南下的。那时的资料很混乱，没法获得更多的信息。我们只知道，蛮族战士叫他‘布里希-科里特斯’爵士，这是通俗精灵语，银剑的意思。”“他最后出面，就是这次，试图说服皇帝改变态度。不过几天之后，他的住处被不明身份的匪徒围攻，最后被焚毁了。这个精灵也从此消失了。又过了几天，皇帝就颁布了新的诏令。”
“意料之中。”钱程评价道。
“蛮族皇帝下令，境内所有精灵，和精灵血统的后代，必须在一个月进行登记，并携带个人财物，迁徙到指定的港口，统一居住，以便管理。”伊兰瑞尔说：“因为之前的事件，现在也没人敢发声。这个诏令迅速颁行下去。”
“精灵们就是那时被驱逐走的？”钱程大概明白了。
“也没有这么快。”伊兰瑞尔说：“蛮族帝国的权威，那时已经在快速下滑了。诸侯们把精灵领民视作宝贵的财产，并不想交出去。虽然他们尚不敢对抗皇帝的怒火和民众的呼声，在宫廷会议上抗议，但消极抵抗的本事还是有的。他们也采用了各种方式，阴奉阳违，维护自己的利益。”
“有些大贵族，驱逐了他们认为不太值钱的精灵和半精灵，任凭领民对他们发泄怒火。而那些学识渊博的顾问和工艺精湛的匠人，则依然可以在他们的宫廷中得到庇护。”
“有些大贵族完全不想驱逐精灵，就对皇帝的命令听一半留一半。他们以路途遥远之类为借口，没有把领地上的精灵遣送到指定的港口，而是在自己的领地上设立了单独的精灵区，把精灵们都集中到那里，为自己干活，同时也和其他民众隔离开。”
“还有些主教领地，也不舍得精灵们。有些主教干脆了抓了一些精灵强行受洗，然后宣称自己领地上已经没有异教徒了，所以不需要奉行这道世俗封君的命令，借此无视了诏令。”
“真正对精灵居民进行了大规模屠杀的，反而是在旁边的巴里希。”
“他们？”钱程有些意外。
“那时候的巴里希王国，刚刚确立了自己的独立主权。国王看到了帝国的衰落，正在谋求自己与皇帝平起平坐的地位。”伊兰瑞尔说：“听说了帝国的诏令，巴里希的国王‘好人’罗贝尔抓住机会，下达了类似的命令。不过和帝国不同，他们的执行力度要好得多。”
“巴里希国王对境内的控制能力更强，而且他的诏令里，没有要求集中遣送，而是命令臣民，将精灵的财富就地瓜分。他宣称，这些财富原本就属于所在的城镇和周围的居民，国王与领主本来就不应该插手。”
“‘好人’罗贝尔派出亲信，到各地宣读诏令，煽动市民围攻和抢劫精灵。”伊兰瑞尔像是说着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描述着当年的情景：“有些领主因为想要私吞，或者实在看不下去，想出面阻挠，国王的使者就来到街头，发动民众，与领主对抗。”
“大部分留居在那里的精灵，都遭到了劫掠和杀戮。民众越来越激动，有些地方，已经发展成了无差别的屠杀。”伊兰瑞尔顿了顿：“受害者也不止是精灵。因为皇帝和国王的命令中，都提到了‘具有精灵血统的后代’，而到底怎么算精灵血统，诏书中并没有明说。”
“所以就能随便杀人了？”钱程有些不解。
“精灵和人的混血，第一代后代，是特征比较明显的半精灵。但大陆上，人类的数量远多于精灵，而且半精灵绝大部分时候，也难以和纯血精灵组成配偶。所以，血脉往往还会进一步稀释。到三四代的时候，就和寻常人类没有太大区别了。”伊兰瑞尔解释道。
“有些人就以此为借口，抢劫城里的富人，宣称他们也是精灵的后代，给自己找理由。”她摊摊手：“其实在我们看来，那个时间，不可能有这么多血统已经淡化了的精灵后代。不过谁在乎呢？反正，死人的血统是没人在意的。”
“到最后，罗贝尔收获了很好的名声，也绕过贵族，加强了对领地里属民的直接影响。市民们对他的慷慨十分欢迎，他外号里那个‘好人’就是这么来的。”
“还能这样。”钱程皱着眉头：“加强集权的方法，《商君书》和《韩非子》里都有不少。但我真没见过这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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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新人，基本都是在中原无家可归，被迫流落来这里的。他们受的苦更多，所以和西洲工匠颇有共同语言。接触的多了，甚至学会了结盟来对付工头和雇主。赵飞雁说，经常有新弟子，想介绍熟识的蛮夷工匠进来。”
“你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钱程感慨道：“我来西洲之前，完全想不到，诸夏和蛮夷居然都能亲密成这样。我在边塞，也不是没见过逃奔匈奴的，但这种事情，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那是你见得少。”伊兰瑞尔摇头叹气道。
“啊？”钱程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反应过来。
回想起来，他和伊兰瑞尔的相性似乎很好。虽然来自不同的文明，严格来说甚至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自初识起，每次和她交流时，从来没有过障碍。
钱程说什么，伊兰瑞尔都能很快理解，反之也是同样。每次相见，钱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为了国家大事，他们时常不能见面，但这也影响不了两人的亲密关系。
即使在行营灯下，案牍之间，被公务折腾得疲惫不堪之时，读到她的来信，也会觉得像是在幽林山涧，聆听淙泉一般，身心都舒爽宁静下来。
因此，他经常下意识地忽略一个事实：白芷虽然了解很多乱七八糟的知识，但经常因为缺乏常识吃亏。夏洛特学习很用功，但底子太薄，还是经常要找他请教。至于阿蒂拉等人，能不让他操心就不错了。所以每天除了处理公务，他还得给人家当老师。
而和她们不同，伊兰瑞尔是真正的见多识广。除了那些细节消息，几乎没有她不了解的事情。只要钱程提几句，她就能领会意思。钱程寻思了下，觉得仔细算起来，伊兰瑞尔其实也应该算“老姐姐”那一类……
这种事不想还好，仔细一想，和老姐姐处相好，难免觉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伊兰瑞尔见他突然走神，问。
“没什么，我就是想了想自己知道的西洲史，好像没想起来。”钱程搪塞道。
伊兰瑞尔瞥了他一眼，看起来不太信。不过她也没有明说，只是继续解释起来。
“我父亲说，当年帝国北境防线瓦解的时候，有些精灵都跑去和蛮族一起造反了。这种事情，一直都有，规模也比你们现在遇到的还大。”她说：“他们的战争对象，其实只是精灵贵族们，和元老院的军团。严格来说，并不是反对所有精灵的。”
“我看现在西洲没多少精灵，偶尔遇到，也都是在维塔利亚这种地方。”钱程想了想，说：“按你的说法，精灵后代应该不少吧？”
“后来就没有了。”伊兰瑞尔说：“精灵的寿命比当地人长，而且很多都是有文化的人和工匠，所以他们也积累了更多的财富。当初和他们一起战斗过的人类渐渐离世，新一代的人没有这些经历，对他们也开始疏远，还嫉妒起他们的富有。”
“等两三代人之后，连祖辈口耳相传的、大家并肩作战的故事，也不剩下多少了。当地人开始把精灵视作对手——或者敌人，而非朋友了。”她沉静地叙述着。
“又过了几十年，蛮族皇帝‘虔诚者’卡尔被谋求独立的城市联盟击败，帝国被迫暂时退出了维塔利亚。他认定精灵给了维塔利亚城邦大量支持，为了泄愤和推卸责任，就把罪责归到精灵留居者身上。”
“这些精灵没有反抗么？”钱程问。
“当然有。不过这种反抗，实际上更加坚定了帝国宫廷的意志。”伊兰瑞尔说：“在蛮族帝国刚建立的时候，他们的大王埃希里克分封的首批宫廷爵士里，就有一个是反叛的精灵。”
“还有这种事。”钱程愈发惊讶：“我还从来没听说过。”
“没办法。大家都尽量避讳这些事情。”伊兰瑞尔耸耸肩：“那个精灵自己，当时就一直在刻意隐瞒身份。他的真名，现在已经不可考了。”
“我们这边的当代史学者，根据现有的资料，猜测他是一个守备军团的百夫长，驻守在艾尔-塔尼亚行省，就是现在夏洛特的领地。不过这个军团是仓促组建，试图阻止蛮族南下的。那时的资料很混乱，没法获得更多的信息。我们只知道，蛮族战士叫他‘布里希-科里特斯’爵士，这是通俗精灵语，银剑的意思。”“他最后出面，就是这次，试图说服皇帝改变态度。不过几天之后，他的住处被不明身份的匪徒围攻，最后被焚毁了。这个精灵也从此消失了。又过了几天，皇帝就颁布了新的诏令。”
“意料之中。”钱程评价道。
“蛮族皇帝下令，境内所有精灵，和精灵血统的后代，必须在一个月进行登记，并携带个人财物，迁徙到指定的港口，统一居住，以便管理。”伊兰瑞尔说：“因为之前的事件，现在也没人敢发声。这个诏令迅速颁行下去。”
“精灵们就是那时被驱逐走的？”钱程大概明白了。
“也没有这么快。”伊兰瑞尔说：“蛮族帝国的权威，那时已经在快速下滑了。诸侯们把精灵领民视作宝贵的财产，并不想交出去。虽然他们尚不敢对抗皇帝的怒火和民众的呼声，在宫廷会议上抗议，但消极抵抗的本事还是有的。他们也采用了各种方式，阴奉阳违，维护自己的利益。”
“有些大贵族，驱逐了他们认为不太值钱的精灵和半精灵，任凭领民对他们发泄怒火。而那些学识渊博的顾问和工艺精湛的匠人，则依然可以在他们的宫廷中得到庇护。”
“有些大贵族完全不想驱逐精灵，就对皇帝的命令听一半留一半。他们以路途遥远之类为借口，没有把领地上的精灵遣送到指定的港口，而是在自己的领地上设立了单独的精灵区，把精灵们都集中到那里，为自己干活，同时也和其他民众隔离开。”
“还有些主教领地，也不舍得精灵们。有些主教干脆了抓了一些精灵强行受洗，然后宣称自己领地上已经没有异教徒了，所以不需要奉行这道世俗封君的命令，借此无视了诏令。”
“真正对精灵居民进行了大规模屠杀的，反而是在旁边的巴里希。”
“他们？”钱程有些意外。
“那时候的巴里希王国，刚刚确立了自己的独立主权。国王看到了帝国的衰落，正在谋求自己与皇帝平起平坐的地位。”伊兰瑞尔说：“听说了帝国的诏令，巴里希的国王‘好人’罗贝尔抓住机会，下达了类似的命令。不过和帝国不同，他们的执行力度要好得多。”
“巴里希国王对境内的控制能力更强，而且他的诏令里，没有要求集中遣送，而是命令臣民，将精灵的财富就地瓜分。他宣称，这些财富原本就属于所在的城镇和周围的居民，国王与领主本来就不应该插手。”
“‘好人’罗贝尔派出亲信，到各地宣读诏令，煽动市民围攻和抢劫精灵。”伊兰瑞尔像是说着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描述着当年的情景：“有些领主因为想要私吞，或者实在看不下去，想出面阻挠，国王的使者就来到街头，发动民众，与领主对抗。”
“大部分留居在那里的精灵，都遭到了劫掠和杀戮。民众越来越激动，有些地方，已经发展成了无差别的屠杀。”伊兰瑞尔顿了顿：“受害者也不止是精灵。因为皇帝和国王的命令中，都提到了‘具有精灵血统的后代’，而到底怎么算精灵血统，诏书中并没有明说。”
“所以就能随便杀人了？”钱程有些不解。
“精灵和人的混血，第一代后代，是特征比较明显的半精灵。但大陆上，人类的数量远多于精灵，而且半精灵绝大部分时候，也难以和纯血精灵组成配偶。所以，血脉往往还会进一步稀释。到三四代的时候，就和寻常人类没有太大区别了。”伊兰瑞尔解释道。
“有些人就以此为借口，抢劫城里的富人，宣称他们也是精灵的后代，给自己找理由。”她摊摊手：“其实在我们看来，那个时间，不可能有这么多血统已经淡化了的精灵后代。不过谁在乎呢？反正，死人的血统是没人在意的。”
“到最后，罗贝尔收获了很好的名声，也绕过贵族，加强了对领地里属民的直接影响。市民们对他的慷慨十分欢迎，他外号里那个‘好人’就是这么来的。”
“还能这样。”钱程皱着眉头：“加强集权的方法，《商君书》和《韩非子》里都有不少。但我真没见过这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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