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满招损，谦受益。◎
周日这天,傅雨 只身从嘉兴回头。
前一晚预报说次日有橙色暴雨，夜里三点不到，傅雨 就驱车动身了。
车子是管程叔借的,他说回头他差司机开回来。
程叔不打紧这车子，只一味关照雨 ,天黑雾重,高速闸口又多处管制了，要缙芳的这二小子，实在不行,停一天再走。
傅雨 谢过程叔的招待，无论如何,他得赶赴回去。说明情况，那头有白事要去参与。
早年,程叔在b城见过傅雨 多面，这一晃,十来年过去了。
此番来，傅雨 是求对方背书的。一夜闲话详谈,丢开棋盘茶盏，出院子来，天青有风，山雨欲来之态。
傅雨 当即决定回头了。
程叔带着老伴歇养在乡下，子女闲来探望。当初也是带病提前办得离休。
如今日子现世安稳。
浓郁的黑色里，四下阒静。只闻得三两声蛙叫，程叔把凉透的茶泼到院子里，再把手里的车钥匙交给傅雨 ,“再急,也得慢。”
“故人的孩子,我丁点闪失不能够。也只有看着你们，我才明白知交半零落是什么意思。”
傅雨 倒是歉仄的神色，“您这么说，我却很惭愧。终究是我世故了。拜会您，也是因为生意。”
“别这么说。安身立业之命，我同你父亲如此，轮到你们自然也如此。我和缙芳同僚的情谊，他要么不谈论妻儿，谈论起，都是我家那小子。”程叔说，单凭缙芳这独子的分量，他也会帮的。
傅雨 听闻这一句，稍稍的沉默。
沉默里，不主张这个话题继续展开。
却是程叔，世故人之上的世故人，只言片语就读出了傅家爷俩的嫌隙感。
他赶在傅雨 走之前，给他讲了他父亲一桩旧事故。
傅雨 读本科那会儿，给一个经济学家做译文助手。圈子就那么大，傅家祖上有做外交的，几代人都个个熟通几门语言，傅缙芳更是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
轮到他的儿子，傅雨 英文、德文皆不差。偏摊上个活计，被对方大佬点名批评了，太慢。
这事传到傅缙芳耳里，老傅一记电话，就要召回儿子。
这是前话，后文是傅雨 不知道的。
回头，傅缙芳把儿子译的那篇文章拿过来闲读，当着他们几个交情甚笃的，恨批了对方的刁钻，说明明译得很信很雅。诋毁对方连老祖宗国籍都丢了，凭什么质疑我们地地道道中国人的涵养。
他这分明是和我傅缙芳唱反调。为难我的儿子，等于为难我。
“你父亲就是这么个固执的人。他说过，他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多少鼓舞，也只能给自己的孩子鞭策了。唯一一个过分宠爱的孩子，还没了。‘我们傅家的孩子，注定不能得宠。’”
所谓，满招损，谦受益。
凌晨三点一刻，傅雨 辞过程叔。
走之前，他认真朝对方，不是再会，不是世故客套，而是简简单单一句，谢谢。
程叔一味叮嘱，路上万万小心。
傅雨 反过来宽慰对方，不要紧，天越开越亮。
天是越开越亮，平日顺畅的话，也就一个小时的行程，因为交通管制，傅雨 一路在省道走的。
抵达s城的时候，约摸六点辰光。
天青等雨，江南一色的水墨笼罩感。
他径直回的酒店，没有停歇，只简单洗漱，换了套素服，往傅家长房那头赶。
早晨七点半，傅雨 已经到了乡下灵堂处。
总共五个房头，除了二房这一支当初升迁北上，其余本家都在s城。
傅雨 抵达吊唁灵堂，烧过一刀纸，大房的主家就过来答礼了。赶上周末，老式的院墙，坐落着一栋三层小楼，里里外外，水泄不通的来往宾客和小孩嬉戏。
天际里，不时碾着轰隆隆的闷雷声。
大房主理丧葬的大儿子都过半百了，但传统旧礼，白事大过红事。一切按辈分论，饶是大儿子虚长傅雨 十来岁，还是认认真真喊了声二叔。
尤其老父亲住院及这次丧礼，傅雨 名义出的人情都不薄。
院落里奔跑的三五岁孩子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几十年光景摸爬滚打的大人却很明白。但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有比短嘁更重要的事故做。
唯有经过事的人才明白，红白事，多的是比欢庆、吊唁本身重要的东西。
亦如人情，亦如交际。
即便这样的丧葬事上，联络交际依旧分出三六九等。
大房的长子把傅雨 安顿到了三楼最清净的明间里，里头几个，看到傅二到了，个个“洗心革面”的换了愁容，一一来寒暄握手。
楼下灵堂里算好的八点十分起灵，三楼明间里，言笑晏晏的交际，香烟萦绕。江南水汽重，这沉甸甸的水汽沾染上烧纸、线香的味道，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感。
感官里却积攒着亡人的记忆。
明间里，麻将桌洗牌机嗡嗡滚动。
一时间，被酬酢架到麻将桌上的傅雨 ，盲捻着手里的牌，牌很清楚是哪张。
就是分不清眼下，究竟是大悲还是大喜。
或者，人世本来大悲就是大喜。
书云帮着大房张罗着前面解秽酒家宴，上楼来查点他们这里宾客要不要安排吃食时，才看到雨 已经到了。
她没先同他说话，倒是傅雨 先开口的。
一面理着牌，一面问候书云，“你身体都大好了？”言外之意，又被他们拎过来跑着忙？
“嗯。没事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雨 继续顾手里的牌，其余三家都做万子，他一个人做条子。“刚刚。”
牌桌上有大房的妹婿。今朝早饭吃得早，因为要忙着给妻兄寿材下葬，就这样，为了陪这房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也没跟过去，差使书云的口吻，说雨 没顾得上吃早饭，你弄些给他吃吧。
坐东朝西的傅雨 ，往堂子里丢一张七饼，接话道，“不用了，我不饿。堰桥过来了吗？”
书云不大明白傅雨 的意思，倒也如实告诉他，“来了。”
“喊他上来。”
书云依旧站在门口，有点讷。
傅雨 只管叫她去，“去。我教他打牌。”
笃笃一阵脚步声上来，书云母子再次推门而入的时候，傅雨 自摸四绝的一张九条，清一色一条龙。
刚捂热的凳子，他让出来，掇一张边凳落座边上，喊宋堰桥过来坐，当着牌桌上的三个以及边上看牌的几个人的面，直言，“过来，我教你打牌，今后总归用得上。”
眼下九点多，联络交际的牌局将将进入酣畅，话匣子才要打开的样子，没成想，傅雨 招呼了书云的儿子上来，要教他打牌。
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是经此一役，边上人却是看明白了，傅书云当真把这灶烧热了，傅家最最不起眼的一个人，像是要把儿子交给二房养的样子。
这傅雨 也着实傲慢。桌上有商有政，他悉数瞧不上，要去扶持一个小儿。
门口的宋堰桥踟蹰不前，却是被傅书云推着进里的。
他手机握在手里，面上不显，傅雨 一边点烟一边宽慰他，“不要紧，我教你打，你又不必带本钱，学会了，今后我也能多个牌搭子。”
一屋子人各怀心事。宋堰桥也不傻，他看出来老傅和他们不对付，所以半真半假地把他拎过来练，宋堰桥走到傅雨 身边，硬着头皮落座。
看着一屋子老狐狸成精，也不怵，只把手机递给边上的老傅。
傅雨 咬着燃燃的烟，微微迷着眼，质问的口气，“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给你拿着手机，年纪不大，谱倒不小。
宋堰桥少年心性，“您教我打牌可以，但我游戏还没打完，您得替我打完这局。”
傅雨 吐出一口烟，傲慢的长辈嘴脸，“干点正事。”再朝书云，要她想办法给他弄杯咖啡来。
宋堰桥不依不饶，“这局很重要，晋级局，对方拉我的且你认识。输了，可能连你一起骂！”
“谁？”
“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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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这天,傅雨 只身从嘉兴回头。
前一晚预报说次日有橙色暴雨，夜里三点不到，傅雨 就驱车动身了。
车子是管程叔借的,他说回头他差司机开回来。
程叔不打紧这车子，只一味关照雨 ,天黑雾重,高速闸口又多处管制了，要缙芳的这二小子，实在不行,停一天再走。
傅雨 谢过程叔的招待，无论如何,他得赶赴回去。说明情况，那头有白事要去参与。
早年,程叔在b城见过傅雨 多面，这一晃,十来年过去了。
此番来，傅雨 是求对方背书的。一夜闲话详谈,丢开棋盘茶盏，出院子来，天青有风，山雨欲来之态。
傅雨 当即决定回头了。
程叔带着老伴歇养在乡下，子女闲来探望。当初也是带病提前办得离休。
如今日子现世安稳。
浓郁的黑色里，四下阒静。只闻得三两声蛙叫，程叔把凉透的茶泼到院子里，再把手里的车钥匙交给傅雨 ,“再急,也得慢。”
“故人的孩子,我丁点闪失不能够。也只有看着你们，我才明白知交半零落是什么意思。”
傅雨 倒是歉仄的神色，“您这么说，我却很惭愧。终究是我世故了。拜会您，也是因为生意。”
“别这么说。安身立业之命，我同你父亲如此，轮到你们自然也如此。我和缙芳同僚的情谊，他要么不谈论妻儿，谈论起，都是我家那小子。”程叔说，单凭缙芳这独子的分量，他也会帮的。
傅雨 听闻这一句，稍稍的沉默。
沉默里，不主张这个话题继续展开。
却是程叔，世故人之上的世故人，只言片语就读出了傅家爷俩的嫌隙感。
他赶在傅雨 走之前，给他讲了他父亲一桩旧事故。
傅雨 读本科那会儿，给一个经济学家做译文助手。圈子就那么大，傅家祖上有做外交的，几代人都个个熟通几门语言，傅缙芳更是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
轮到他的儿子，傅雨 英文、德文皆不差。偏摊上个活计，被对方大佬点名批评了，太慢。
这事传到傅缙芳耳里，老傅一记电话，就要召回儿子。
这是前话，后文是傅雨 不知道的。
回头，傅缙芳把儿子译的那篇文章拿过来闲读，当着他们几个交情甚笃的，恨批了对方的刁钻，说明明译得很信很雅。诋毁对方连老祖宗国籍都丢了，凭什么质疑我们地地道道中国人的涵养。
他这分明是和我傅缙芳唱反调。为难我的儿子，等于为难我。
“你父亲就是这么个固执的人。他说过，他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多少鼓舞，也只能给自己的孩子鞭策了。唯一一个过分宠爱的孩子，还没了。‘我们傅家的孩子，注定不能得宠。’”
所谓，满招损，谦受益。
凌晨三点一刻，傅雨 辞过程叔。
走之前，他认真朝对方，不是再会，不是世故客套，而是简简单单一句，谢谢。
程叔一味叮嘱，路上万万小心。
傅雨 反过来宽慰对方，不要紧，天越开越亮。
天是越开越亮，平日顺畅的话，也就一个小时的行程，因为交通管制，傅雨 一路在省道走的。
抵达s城的时候，约摸六点辰光。
天青等雨，江南一色的水墨笼罩感。
他径直回的酒店，没有停歇，只简单洗漱，换了套素服，往傅家长房那头赶。
早晨七点半，傅雨 已经到了乡下灵堂处。
总共五个房头，除了二房这一支当初升迁北上，其余本家都在s城。
傅雨 抵达吊唁灵堂，烧过一刀纸，大房的主家就过来答礼了。赶上周末，老式的院墙，坐落着一栋三层小楼，里里外外，水泄不通的来往宾客和小孩嬉戏。
天际里，不时碾着轰隆隆的闷雷声。
大房主理丧葬的大儿子都过半百了，但传统旧礼，白事大过红事。一切按辈分论，饶是大儿子虚长傅雨 十来岁，还是认认真真喊了声二叔。
尤其老父亲住院及这次丧礼，傅雨 名义出的人情都不薄。
院落里奔跑的三五岁孩子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几十年光景摸爬滚打的大人却很明白。但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有比短嘁更重要的事故做。
唯有经过事的人才明白，红白事，多的是比欢庆、吊唁本身重要的东西。
亦如人情，亦如交际。
即便这样的丧葬事上，联络交际依旧分出三六九等。
大房的长子把傅雨 安顿到了三楼最清净的明间里，里头几个，看到傅二到了，个个“洗心革面”的换了愁容，一一来寒暄握手。
楼下灵堂里算好的八点十分起灵，三楼明间里，言笑晏晏的交际，香烟萦绕。江南水汽重，这沉甸甸的水汽沾染上烧纸、线香的味道，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感。
感官里却积攒着亡人的记忆。
明间里，麻将桌洗牌机嗡嗡滚动。
一时间，被酬酢架到麻将桌上的傅雨 ，盲捻着手里的牌，牌很清楚是哪张。
就是分不清眼下，究竟是大悲还是大喜。
或者，人世本来大悲就是大喜。
书云帮着大房张罗着前面解秽酒家宴，上楼来查点他们这里宾客要不要安排吃食时，才看到雨 已经到了。
她没先同他说话，倒是傅雨 先开口的。
一面理着牌，一面问候书云，“你身体都大好了？”言外之意，又被他们拎过来跑着忙？
“嗯。没事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雨 继续顾手里的牌，其余三家都做万子，他一个人做条子。“刚刚。”
牌桌上有大房的妹婿。今朝早饭吃得早，因为要忙着给妻兄寿材下葬，就这样，为了陪这房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也没跟过去，差使书云的口吻，说雨 没顾得上吃早饭，你弄些给他吃吧。
坐东朝西的傅雨 ，往堂子里丢一张七饼，接话道，“不用了，我不饿。堰桥过来了吗？”
书云不大明白傅雨 的意思，倒也如实告诉他，“来了。”
“喊他上来。”
书云依旧站在门口，有点讷。
傅雨 只管叫她去，“去。我教他打牌。”
笃笃一阵脚步声上来，书云母子再次推门而入的时候，傅雨 自摸四绝的一张九条，清一色一条龙。
刚捂热的凳子，他让出来，掇一张边凳落座边上，喊宋堰桥过来坐，当着牌桌上的三个以及边上看牌的几个人的面，直言，“过来，我教你打牌，今后总归用得上。”
眼下九点多，联络交际的牌局将将进入酣畅，话匣子才要打开的样子，没成想，傅雨 招呼了书云的儿子上来，要教他打牌。
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是经此一役，边上人却是看明白了，傅书云当真把这灶烧热了，傅家最最不起眼的一个人，像是要把儿子交给二房养的样子。
这傅雨 也着实傲慢。桌上有商有政，他悉数瞧不上，要去扶持一个小儿。
门口的宋堰桥踟蹰不前，却是被傅书云推着进里的。
他手机握在手里，面上不显，傅雨 一边点烟一边宽慰他，“不要紧，我教你打，你又不必带本钱，学会了，今后我也能多个牌搭子。”
一屋子人各怀心事。宋堰桥也不傻，他看出来老傅和他们不对付，所以半真半假地把他拎过来练，宋堰桥走到傅雨 身边，硬着头皮落座。
看着一屋子老狐狸成精，也不怵，只把手机递给边上的老傅。
傅雨 咬着燃燃的烟，微微迷着眼，质问的口气，“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给你拿着手机，年纪不大，谱倒不小。
宋堰桥少年心性，“您教我打牌可以，但我游戏还没打完，您得替我打完这局。”
傅雨 吐出一口烟，傲慢的长辈嘴脸，“干点正事。”再朝书云，要她想办法给他弄杯咖啡来。
宋堰桥不依不饶，“这局很重要，晋级局，对方拉我的且你认识。输了，可能连你一起骂！”
“谁？”
“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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