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悄暗之时(下)
天色很黑，雨声很大，但当周雨登上土坡时，他始终确信附近没有旁人。红衣之人像是从濡湿空气里析出的幻觉，轻盈而虚假地向他飘近。
她是某种亡魂，死者徘徊不去的残想。这个念头在周雨脑袋里缭绕，使他有种反胃欲呕的感觉。
“……李理。”
他回应了对方的招呼，但脚下纹丝不动，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红色的影子越过雨幕，翩然而至。她脸上挂着昏暗的微笑，那是种介于抑郁与欣慰之间的神态，但总的来说像是在高兴……那表情却让周雨的心一直下沉，下沉，被怀疑的思绪给淹没。
李理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我们需要找个地方避雨。”她仿佛能读出周雨心思似地说，“往北走有一座塔，那里能让我们歇一会儿。走吧先生，雷霆将至啊。”
周雨很想对她说如果自己不走会怎样，但最后忍住了。故意唱反调毫无必要，他本来也打算去那座塔。
于是他们一起走下高坡，向着北面赶路。雨打得人眼睛都难睁开，更遑论嘴巴。周雨低着头走在红影后面，他什么都不想问，宁愿就这样无穷无尽地走下去。
那座塔就像是自己主动飞奔而来，迫不及待地挤入他的眼帘。它在银光乱舞的天幕下显得既高且细，更像一根电线杆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野外。只有一条仅容两车并行的公路途经原野，此外它就被世界给遗弃了，只等被哪场风暴刮倒在地。
可它意外地没倒，照旧牢牢钉在地面上。它的地基一定打得特别好，但不知这番忙活是为了什么，没人会乐意住在这种地方。
他们来到塔下。这建筑比周雨想象得更老旧，外层的白石灰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砖石质地的白塔，在它崭新的时候想必漂亮非凡。但如今物是人非，塔像撕掉树皮的枯木，毫无生气地矗立在雨中。底部的木门歪斜在门框边，毫无防御功能，低层的窗户也全部破损漏风，始作俑者搞不好就是陈伟。
李理领头钻进门隙。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毫不警惕门后黑暗的空间。周雨停顿了几秒，然后才跟着她钻进去。
“这里是鸽子塔。”
黑暗中，他听到李理的声音。和先前一样，那声音里带着奇怪的愉快。他不断地眨眼，很快就适应了室内的环境。光线比野外更差一点，但他依旧看得见近处的情况。
李理在口袋里摸索，但没有拿出任何武器，而是一根荧光棒。她掰碎里面的玻璃管，森绿的冷光照彻室内。周雨看到了更多细节：有长满霉菌的塑料脸盆、弹簧塌斜的花布沙发、一堆布满锈迹的铁笼子……每处细节都暗示着曾有人在此栖居，而且过得还相当惬意。
“有意思。”她说，“我本以为这里会更加古典一些。”
“你认得这里吗？”
“我探索过市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回答道，“有个阔绰的老人建了这座塔，他在野地里种了一堆花，雇人养蜜蜂消遣。至于这座塔，他拿来度假避暑。当夏暑到来时，他便待在塔上，终日与塔顶的鸽子为伴，于是他管这儿叫鸽子塔。”
“我没看见什么鸽子。”同样也没有花海。塔外的野地上唯有萋萋荒草。
“好日子过去了呀，先生。”
李理举着荧光棒，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张望。她摸着那些积灰累累的墙面说：“老人已逝，群鸽也另觅家园。至于花海，我得说这座城市的气候对大部分鲜花都是很不友好的。太冷，太湿，总是大风大雨。若无人工干预，野花在这儿总是活不长久。黄泉连对植物也不宽容。”
巡视完整个底楼后，她往沙发上坐去。那八成报废的旧家具发出吱吱嘎嘎的危险动静，但李理毫不介意。她的红外套湿得一塌糊涂，跟周雨的衣服同样不停地往下滴水。他们在惨绿的荧光下像两头作祟的水鬼。
“我很希望能烤烤火，”李理说，“可惜这儿的电力肯定不能用了。我们连口热水也喝不上。当你读书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会落到今日的地步？我做梦也没想过……慢着，我考虑过。但那不是读书的时候，那还要更早。当我还是个儿童的时候，我喜欢游乐场里的那种管道滑梯。我尤其喜欢全封闭的，越长越曲折的越好。当我在管道里滑行时，我不知道下一个弯会怎么转，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掉往哪儿，那让一个小女孩既害怕又着迷。我不禁会想，如果这滑梯通向某个悬崖该怎么办？若是这滑梯突然间有了魔法，把我独自落到完全陌生的国度，我该怎么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生活呢？我能在丛林里打猎吗？能应付其他坏人吗？一个八岁小女孩的想象力能制造出无数种离奇的境况，即便如此，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长到后会遇见什么。危险从来不是在你准备完全时出现的，只有当你料不到的时候，它才跳出来要你的命。”
周雨无声地挪动步伐，远远绕着沙发走动，那行为有些像是野猫在绕着老鼠窝打转。门窗外的雨有时跟他仅隔半米，他却觉得那好似天边传来的渺音。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他慎重地说。
“我想也是。这真令人遗憾。”
李理的视线注视着窗户，没有跟着他移动。即便是在荧光照明下，她的视力似乎也远不如周雨。趁此时机，周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看起来像李理，举止和神态也像，声音和说话的腔调更是天衣无缝。当这会是真的吗？被陈伟断言绝不可能归来的走入墓穴之人，就这么毫发无声地在数小时后现身。她来得又那样突然，像一抹幽灵突然现形作祟。
周雨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很想单刀直入地问，但又在心底抗拒着接近真相。倘若这个李理面不改色地撒谎呢？倘若她下一秒就五窍流血，脸色青黑地冲自己狞笑呢？他都不知道这两者哪个更糟糕。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李理开口说：“我想你有很多问题。”
“……亲眼看到一个活人走到坟墓里消失，几个小时后又从别的地方走到我眼前，对这么正常的事我还真是一点都不惊讶呢。”
他试图沉着地应对，最后回答时却仍不免怀着怨气。
李理被他的回答逗笑了。她的带着一点抑郁难遣的微笑看起来和本尊太像，搞得周雨更加糊涂了。她太生动，不像亡魂，更不像别人伪装。
“这么说可能有点无礼，但你从未真正地参与这场游戏。你被涉入其中，随着鱼线沉浮，可你知道的实在太少，先生。”她说，“还远远不到九分之一呢。”
九分之一，精确得令人莫名其妙。周雨在黑暗中瞪视着对方，等待对方解释解释那剩下的九分之八。
像是知道他的意思，李理在荧光下无声地叹息。
“你不必知道全部，也不应知道全部。”她单方面地宣布道，“所知过多，这对幸福有害无益。然而，在我们分道扬镳以前，我会解释你需要知道的部分。我欠你这些答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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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某种亡魂，死者徘徊不去的残想。这个念头在周雨脑袋里缭绕，使他有种反胃欲呕的感觉。
“……李理。”
他回应了对方的招呼，但脚下纹丝不动，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红色的影子越过雨幕，翩然而至。她脸上挂着昏暗的微笑，那是种介于抑郁与欣慰之间的神态，但总的来说像是在高兴……那表情却让周雨的心一直下沉，下沉，被怀疑的思绪给淹没。
李理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我们需要找个地方避雨。”她仿佛能读出周雨心思似地说，“往北走有一座塔，那里能让我们歇一会儿。走吧先生，雷霆将至啊。”
周雨很想对她说如果自己不走会怎样，但最后忍住了。故意唱反调毫无必要，他本来也打算去那座塔。
于是他们一起走下高坡，向着北面赶路。雨打得人眼睛都难睁开，更遑论嘴巴。周雨低着头走在红影后面，他什么都不想问，宁愿就这样无穷无尽地走下去。
那座塔就像是自己主动飞奔而来，迫不及待地挤入他的眼帘。它在银光乱舞的天幕下显得既高且细，更像一根电线杆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野外。只有一条仅容两车并行的公路途经原野，此外它就被世界给遗弃了，只等被哪场风暴刮倒在地。
可它意外地没倒，照旧牢牢钉在地面上。它的地基一定打得特别好，但不知这番忙活是为了什么，没人会乐意住在这种地方。
他们来到塔下。这建筑比周雨想象得更老旧，外层的白石灰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砖石质地的白塔，在它崭新的时候想必漂亮非凡。但如今物是人非，塔像撕掉树皮的枯木，毫无生气地矗立在雨中。底部的木门歪斜在门框边，毫无防御功能，低层的窗户也全部破损漏风，始作俑者搞不好就是陈伟。
李理领头钻进门隙。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毫不警惕门后黑暗的空间。周雨停顿了几秒，然后才跟着她钻进去。
“这里是鸽子塔。”
黑暗中，他听到李理的声音。和先前一样，那声音里带着奇怪的愉快。他不断地眨眼，很快就适应了室内的环境。光线比野外更差一点，但他依旧看得见近处的情况。
李理在口袋里摸索，但没有拿出任何武器，而是一根荧光棒。她掰碎里面的玻璃管，森绿的冷光照彻室内。周雨看到了更多细节：有长满霉菌的塑料脸盆、弹簧塌斜的花布沙发、一堆布满锈迹的铁笼子……每处细节都暗示着曾有人在此栖居，而且过得还相当惬意。
“有意思。”她说，“我本以为这里会更加古典一些。”
“你认得这里吗？”
“我探索过市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回答道，“有个阔绰的老人建了这座塔，他在野地里种了一堆花，雇人养蜜蜂消遣。至于这座塔，他拿来度假避暑。当夏暑到来时，他便待在塔上，终日与塔顶的鸽子为伴，于是他管这儿叫鸽子塔。”
“我没看见什么鸽子。”同样也没有花海。塔外的野地上唯有萋萋荒草。
“好日子过去了呀，先生。”
李理举着荧光棒，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张望。她摸着那些积灰累累的墙面说：“老人已逝，群鸽也另觅家园。至于花海，我得说这座城市的气候对大部分鲜花都是很不友好的。太冷，太湿，总是大风大雨。若无人工干预，野花在这儿总是活不长久。黄泉连对植物也不宽容。”
巡视完整个底楼后，她往沙发上坐去。那八成报废的旧家具发出吱吱嘎嘎的危险动静，但李理毫不介意。她的红外套湿得一塌糊涂，跟周雨的衣服同样不停地往下滴水。他们在惨绿的荧光下像两头作祟的水鬼。
“我很希望能烤烤火，”李理说，“可惜这儿的电力肯定不能用了。我们连口热水也喝不上。当你读书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会落到今日的地步？我做梦也没想过……慢着，我考虑过。但那不是读书的时候，那还要更早。当我还是个儿童的时候，我喜欢游乐场里的那种管道滑梯。我尤其喜欢全封闭的，越长越曲折的越好。当我在管道里滑行时，我不知道下一个弯会怎么转，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掉往哪儿，那让一个小女孩既害怕又着迷。我不禁会想，如果这滑梯通向某个悬崖该怎么办？若是这滑梯突然间有了魔法，把我独自落到完全陌生的国度，我该怎么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生活呢？我能在丛林里打猎吗？能应付其他坏人吗？一个八岁小女孩的想象力能制造出无数种离奇的境况，即便如此，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长到后会遇见什么。危险从来不是在你准备完全时出现的，只有当你料不到的时候，它才跳出来要你的命。”
周雨无声地挪动步伐，远远绕着沙发走动，那行为有些像是野猫在绕着老鼠窝打转。门窗外的雨有时跟他仅隔半米，他却觉得那好似天边传来的渺音。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他慎重地说。
“我想也是。这真令人遗憾。”
李理的视线注视着窗户，没有跟着他移动。即便是在荧光照明下，她的视力似乎也远不如周雨。趁此时机，周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看起来像李理，举止和神态也像，声音和说话的腔调更是天衣无缝。当这会是真的吗？被陈伟断言绝不可能归来的走入墓穴之人，就这么毫发无声地在数小时后现身。她来得又那样突然，像一抹幽灵突然现形作祟。
周雨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很想单刀直入地问，但又在心底抗拒着接近真相。倘若这个李理面不改色地撒谎呢？倘若她下一秒就五窍流血，脸色青黑地冲自己狞笑呢？他都不知道这两者哪个更糟糕。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李理开口说：“我想你有很多问题。”
“……亲眼看到一个活人走到坟墓里消失，几个小时后又从别的地方走到我眼前，对这么正常的事我还真是一点都不惊讶呢。”
他试图沉着地应对，最后回答时却仍不免怀着怨气。
李理被他的回答逗笑了。她的带着一点抑郁难遣的微笑看起来和本尊太像，搞得周雨更加糊涂了。她太生动，不像亡魂，更不像别人伪装。
“这么说可能有点无礼，但你从未真正地参与这场游戏。你被涉入其中，随着鱼线沉浮，可你知道的实在太少，先生。”她说，“还远远不到九分之一呢。”
九分之一，精确得令人莫名其妙。周雨在黑暗中瞪视着对方，等待对方解释解释那剩下的九分之八。
像是知道他的意思，李理在荧光下无声地叹息。
“你不必知道全部，也不应知道全部。”她单方面地宣布道，“所知过多，这对幸福有害无益。然而，在我们分道扬镳以前，我会解释你需要知道的部分。我欠你这些答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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