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须弥之鸦(上)
当周雨从行李箱里找出自己的充电器，把手机重新启动后，罗彬瀚仿佛心有灵犀似地马上打了过来。呼叫一接听，他的抱怨声立刻铺天盖地而来。
“喂？大哥你终于接了啊？你知道这半天把我吓成什么样了吗？老子差点以为你又想不开跑去哪里割腕了，警我都快给你报了！你这将来做医生的就不能有点自觉吗？二十四小时开机，随身带个万能充能累死你了？”
罗彬瀚还要叨叨地继续往下说，周雨只好出言打断他。事实上罗彬瀚说的那些他平时都一直保持着，只是靳妤似乎把他的手机调成了静音，而昨夜他又过分专注于书籍。
“我以为荆璜会告诉你。”他说，“他今天早上就找到我了。”
“你指望那货？我跟你说了那货是油瓶倒了都不扶！他没半途失踪，能给老子找着你老婆的家就不错了……话说那小子没给你惹什么祸吧？”
罗彬瀚的声音很紧张，令周雨觉得奇怪。“没有。”他回答道。
“真的没有？”罗彬瀚将信将疑地问道，“他没弄坏什么家具？没把杯子盘子打碎？”
周雨很想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事实上作为客人，荆璜尽管谈不上斯文有礼，至少也没有化身为寒假里的小学生，专门来搞破坏。他给周雨造成的最大负担，也不过就是在喝茶的时候多加一点盐，还有鹦鹉铁钩在窗台上留下了几点排泄物——这反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大部分时间它都待在荆璜的肩膀或沙发靠背上。
“他什么也没做。”周雨如实地对罗彬瀚说，“我们聊了一会儿。”
“你们是聊了一会儿，还是吵了一会儿？”周雨一时哑然。看来罗彬瀚对和荆璜相处的日子确实印象极坏。最后他只能说：“他已经回去了。你平时让他少吃点盐吧。”
“啊？盐？”周雨没有给他解释，而是很快挂掉了电话。他环顾客厅，茶几和窗台已经清扫干净，一切还原如初。茶具还是荆璜亲自清洗的，尽管周雨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这又是一个推翻罗彬瀚对他评价的反证。
他有点舍不得离去。这宅邸尽管弃置多时，仍然残留着故人的感觉。当他坐在客厅时总是觉得屋内有人忙碌，而等他走进书房、画室里寻找时，又会觉得客厅里坐着谁。她仍然在这里，只是两人没法见面。可一旦走出去就不同了，他面对的就是一个庞大而混沌的陌生世界，而她也去往比月亮更遥远的地方。
现在他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不去想靳妤的断言，不去想自己在梦中的所见所闻。他只当周妤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而现在他最先要做的是找到李理，证实梦境的真实性。
他检查了自己做完拍摄的照片，确保每一张上面的文字都清晰可见，然后拿起那本被荆璜撕掉几页的故事集，锁上大门后离开。他穿过整条五月花路，在终点候车时用手机打开邮箱，找到那份设置已久的邮件，开始往里面添加信息。
尽管开头不甚愉快，他和荆璜的交流仍然可以说是顺利的，顺利得超出他自己的预期。他甚至觉得当闲谈进行到最后时，荆璜的态度已友善得像跟一个普通朋友说话，委实令他受宠若惊。而造成这种转变的原因，周雨却不得而知，也许是因为那套奇妙的茶具迎合了荆璜的胃口，也许他碰巧说了句让荆璜高兴的话，也许这古怪的年轻人天生就是这么喜怒无常。
荆璜为他讲了另一个版本的玉音女传说。他自称那是他老家流行的民间神话，可当周雨旁敲侧击地打探他的来历时，荆璜却把口风把得很紧。他只是那里田地与山林很多，到处都是鸟兽，乡民很喜欢讲故事——有趣的是他却把梨海这样繁华的现代城市称作“穷乡僻壤”。
他的故事简单、直白而又略显阴暗。故事的男主角是一个亡国者，他生性冷漠、残酷、不近人情，仅有的使命便是复兴故土。当他在列国周游时，一位公主爱上了他，情愿放弃尊位，与他一起流浪周游。公主身有法力，因此也算是一位女神，然而她的力量来源于生育她的土地，一旦远离故土，她便日渐衰弱，几乎与凡人无异。
两人并未因此不合，依旧相处和睦。共同救回他的族人，重返他的故土，在那地方重建王国。但那片土地不同寻常，不是凡人的国度，而是经受诅咒的魔土。一切建立在那里的王国都因此走向毁灭，正是那诅咒招来的无穷灾害所致。曾经拥有强大法力的公主深知诅咒的恐怖。她为此精心设计，建造九座巨大的长桥，纵横于整片国土之上。她对自己打造的防护深怀信心，向国中之人断言说只要长桥不毁，那么诅咒便永远无法实现。
而忽有一日天空出现了巨大的空洞。淹没万物的天河从中倾落，九座长桥被逐一冲毁，王国面临灭顶之灾，国民死伤惨重，余人只得再度撤离故土，远走他乡避难。公主见到这一景象，不禁悲恸万分。她的恋人前来找她，请她和自己一同上船离开。公主却不愿就此离开。她称自己知道一个强有力的咒语，那是她在异乡所能使用的最后法术。她问恋人为了故土是否愿意牺牲一切，对方稍一犹豫，最后仍是点头表示肯定。
于是公主走上最后一座长桥。那是一座黑色的巨桥，她在桥顶唱响祷歌，天河立刻涌起高浪，从四面倾覆而下，将整座长桥吞没。随着公主的身影消失，天际焚烧起鲜红的火焰，将云层融为流淌的白浆。白浆流进天窟之中，空洞自此弥满，从中流泻的天河自此断绝，陆地的洪水也迅速衰退，归入汪洋当中。王国因此得以幸存，公主却再也不曾出现。因为诅咒的消失，长桥也已无用，只为纪念公主的功绩而留存了最后一座。自此每隔十年，当月亮盈满之时，桥周便会繁花盛开，群鸟汇集，人们便认为是公主的幽魂从天际返回，看望自己昔日的家人。
这个故事虽然是由荆璜所述，实际上却是周雨自己整理得出的。如果以动听的角度来衡量，荆璜实在不算一个优秀的故事讲述者。他总是说得很零散、跳跃，时不时用“那个、这个”来代称，令周雨搞不懂他究竟在指何人何物。
此外他还经常向周雨提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选？荆璜总是三不五时地断下叙述，向他发出类似的询问。对于一个虚构的传说，他未免表现得过分认真，好像这个故事真的给他带来了什么严重困扰似的。
周雨不知道他在心烦些什么，但却感觉到自己的回答似乎颇得荆璜欢心。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荆璜尽管不用言语评价，表情却在不断地缓和。弄到后来，他看周雨的眼神简直像是一个老师看着自己平生所教导的最优秀的学生，弄得周雨浑身不自在。总算荆璜没有企图拍拍他的脑袋之类的，只是在喝完茶后便起身告辞了。
临走以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在门口转头对周雨说：“凡是和那个出版社相关的书，你最好都尽快处理掉。就算你不想扔，留着自己看倒也罢了，绝对不要给其他人读，否则就全是你的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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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雨从行李箱里找出自己的充电器，把手机重新启动后，罗彬瀚仿佛心有灵犀似地马上打了过来。呼叫一接听，他的抱怨声立刻铺天盖地而来。
“喂？大哥你终于接了啊？你知道这半天把我吓成什么样了吗？老子差点以为你又想不开跑去哪里割腕了，警我都快给你报了！你这将来做医生的就不能有点自觉吗？二十四小时开机，随身带个万能充能累死你了？”
罗彬瀚还要叨叨地继续往下说，周雨只好出言打断他。事实上罗彬瀚说的那些他平时都一直保持着，只是靳妤似乎把他的手机调成了静音，而昨夜他又过分专注于书籍。
“我以为荆璜会告诉你。”他说，“他今天早上就找到我了。”
“你指望那货？我跟你说了那货是油瓶倒了都不扶！他没半途失踪，能给老子找着你老婆的家就不错了……话说那小子没给你惹什么祸吧？”
罗彬瀚的声音很紧张，令周雨觉得奇怪。“没有。”他回答道。
“真的没有？”罗彬瀚将信将疑地问道，“他没弄坏什么家具？没把杯子盘子打碎？”
周雨很想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事实上作为客人，荆璜尽管谈不上斯文有礼，至少也没有化身为寒假里的小学生，专门来搞破坏。他给周雨造成的最大负担，也不过就是在喝茶的时候多加一点盐，还有鹦鹉铁钩在窗台上留下了几点排泄物——这反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大部分时间它都待在荆璜的肩膀或沙发靠背上。
“他什么也没做。”周雨如实地对罗彬瀚说，“我们聊了一会儿。”
“你们是聊了一会儿，还是吵了一会儿？”周雨一时哑然。看来罗彬瀚对和荆璜相处的日子确实印象极坏。最后他只能说：“他已经回去了。你平时让他少吃点盐吧。”
“啊？盐？”周雨没有给他解释，而是很快挂掉了电话。他环顾客厅，茶几和窗台已经清扫干净，一切还原如初。茶具还是荆璜亲自清洗的，尽管周雨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这又是一个推翻罗彬瀚对他评价的反证。
他有点舍不得离去。这宅邸尽管弃置多时，仍然残留着故人的感觉。当他坐在客厅时总是觉得屋内有人忙碌，而等他走进书房、画室里寻找时，又会觉得客厅里坐着谁。她仍然在这里，只是两人没法见面。可一旦走出去就不同了，他面对的就是一个庞大而混沌的陌生世界，而她也去往比月亮更遥远的地方。
现在他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不去想靳妤的断言，不去想自己在梦中的所见所闻。他只当周妤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而现在他最先要做的是找到李理，证实梦境的真实性。
他检查了自己做完拍摄的照片，确保每一张上面的文字都清晰可见，然后拿起那本被荆璜撕掉几页的故事集，锁上大门后离开。他穿过整条五月花路，在终点候车时用手机打开邮箱，找到那份设置已久的邮件，开始往里面添加信息。
尽管开头不甚愉快，他和荆璜的交流仍然可以说是顺利的，顺利得超出他自己的预期。他甚至觉得当闲谈进行到最后时，荆璜的态度已友善得像跟一个普通朋友说话，委实令他受宠若惊。而造成这种转变的原因，周雨却不得而知，也许是因为那套奇妙的茶具迎合了荆璜的胃口，也许他碰巧说了句让荆璜高兴的话，也许这古怪的年轻人天生就是这么喜怒无常。
荆璜为他讲了另一个版本的玉音女传说。他自称那是他老家流行的民间神话，可当周雨旁敲侧击地打探他的来历时，荆璜却把口风把得很紧。他只是那里田地与山林很多，到处都是鸟兽，乡民很喜欢讲故事——有趣的是他却把梨海这样繁华的现代城市称作“穷乡僻壤”。
他的故事简单、直白而又略显阴暗。故事的男主角是一个亡国者，他生性冷漠、残酷、不近人情，仅有的使命便是复兴故土。当他在列国周游时，一位公主爱上了他，情愿放弃尊位，与他一起流浪周游。公主身有法力，因此也算是一位女神，然而她的力量来源于生育她的土地，一旦远离故土，她便日渐衰弱，几乎与凡人无异。
两人并未因此不合，依旧相处和睦。共同救回他的族人，重返他的故土，在那地方重建王国。但那片土地不同寻常，不是凡人的国度，而是经受诅咒的魔土。一切建立在那里的王国都因此走向毁灭，正是那诅咒招来的无穷灾害所致。曾经拥有强大法力的公主深知诅咒的恐怖。她为此精心设计，建造九座巨大的长桥，纵横于整片国土之上。她对自己打造的防护深怀信心，向国中之人断言说只要长桥不毁，那么诅咒便永远无法实现。
而忽有一日天空出现了巨大的空洞。淹没万物的天河从中倾落，九座长桥被逐一冲毁，王国面临灭顶之灾，国民死伤惨重，余人只得再度撤离故土，远走他乡避难。公主见到这一景象，不禁悲恸万分。她的恋人前来找她，请她和自己一同上船离开。公主却不愿就此离开。她称自己知道一个强有力的咒语，那是她在异乡所能使用的最后法术。她问恋人为了故土是否愿意牺牲一切，对方稍一犹豫，最后仍是点头表示肯定。
于是公主走上最后一座长桥。那是一座黑色的巨桥，她在桥顶唱响祷歌，天河立刻涌起高浪，从四面倾覆而下，将整座长桥吞没。随着公主的身影消失，天际焚烧起鲜红的火焰，将云层融为流淌的白浆。白浆流进天窟之中，空洞自此弥满，从中流泻的天河自此断绝，陆地的洪水也迅速衰退，归入汪洋当中。王国因此得以幸存，公主却再也不曾出现。因为诅咒的消失，长桥也已无用，只为纪念公主的功绩而留存了最后一座。自此每隔十年，当月亮盈满之时，桥周便会繁花盛开，群鸟汇集，人们便认为是公主的幽魂从天际返回，看望自己昔日的家人。
这个故事虽然是由荆璜所述，实际上却是周雨自己整理得出的。如果以动听的角度来衡量，荆璜实在不算一个优秀的故事讲述者。他总是说得很零散、跳跃，时不时用“那个、这个”来代称，令周雨搞不懂他究竟在指何人何物。
此外他还经常向周雨提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选？荆璜总是三不五时地断下叙述，向他发出类似的询问。对于一个虚构的传说，他未免表现得过分认真，好像这个故事真的给他带来了什么严重困扰似的。
周雨不知道他在心烦些什么，但却感觉到自己的回答似乎颇得荆璜欢心。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荆璜尽管不用言语评价，表情却在不断地缓和。弄到后来，他看周雨的眼神简直像是一个老师看着自己平生所教导的最优秀的学生，弄得周雨浑身不自在。总算荆璜没有企图拍拍他的脑袋之类的，只是在喝完茶后便起身告辞了。
临走以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在门口转头对周雨说：“凡是和那个出版社相关的书，你最好都尽快处理掉。就算你不想扔，留着自己看倒也罢了，绝对不要给其他人读，否则就全是你的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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