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珠锁(上)_一岁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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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珠锁(上)

  隔日傍晚,陆庆归又开着他的那辆黑奢洋车停在了张公馆门前。同样是乔装梳洗过的,精致到每一根发丝都油光锃亮,换了另一身更显年轻朝气的米白色风衣,里面配着穿的是件款式新流别致的鸵褐色马甲,竖立五只圆扣,再往里就是白衬衫。

  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他身后那晚被雨水淋过、又溅上了污泥的黑车底面,如今已被洗刷的光洁无瑕,好似被泼墨浸染过了一般。不知道的甚至会错以为他换了一辆新车,毕竟这也符合少爷的作风。

  这晚开门的不是元元,是一个说不上姿色的普通丫头。满脸斑点,身材走了型,一身深青色布裙衬得她老气又笨拙。

  但谁叫陆庆归是个知礼谦逊的少爷呢,他还是格外温柔地同她讲话,仿佛他是天底下最愿意同她相处的男人,一个追求灵魂共鸣的高级知识分子。

  “姐姐好,我是陆庆归,来拜访张太太的。”

  那丫头低眉不敢瞧他,支支吾吾不说话,似乎有顾虑在身,随后忙将门关了去。

  陆庆归被关在外头,一头雾水,他边拍门栅边说:“姐姐这是做的哪一出?把我关在外头是什么缘由?我是陆庆归啊,陆庆归少爷,你不晓得么?”

  她连连点头:“陆少爷得罪了!但这是太太的吩咐。”

  陆庆归疑惑的眯着眼,“太太的吩咐?太太吩咐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太太吩咐说…谁要是给陆少爷开门,就把谁的腿打断。”

  陆庆归一脸愕然,刹那后又噗嗤笑的出声,他只知道宋枯荣跋扈嚣张,却没想到她是这么的记仇,看来白小姐那日所为的目的也不言而喻了。

  开门那丫头隔着黑铁门栅看到陆庆归在笑,也是同样一脸愕然,她虽知道陆庆归少爷回国不久,温儒知礼、平易近人的名号就扬传上海,如今一见确是证实了传闻不假,可是却没想到他精神仿佛……

  “陆少爷笑什么?陆少爷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待会被先生回来撞见。”

  “你家先生今夜回来?”陆庆归问她。

  “是的,说是今天回,白天不见人,总归晚上是要回的。”

  陆庆归点点头,若有所思,转身踱步走过去,却不开车门,而是只身靠在车头处,双手插兜,两条腿一直一曲交叉立着,形态身段美如塑画。

  那丫头急地跳脚,又不敢扬了声喊,只好憋着股劲儿嚷嚷道:“陆少爷您这是做什么?您就快先离开吧,太太说了不让您进门就是不让您进的。”

  陆庆归掏出一只手摆了摆,“嗯我知道!我就在这等,等到你家太太出来,或者等到你家先生回来,总之两样都不错,尤其后者,我还能向张先生问个好。”

  “陆少爷!……”那丫头不知如何是好,便只能任由他待在那。

  天色渐渐暗了,外头一片雾蒙蒙的、复杂的蓝,大致是像夜与海冗杂而成的色彩。

  虽然知道张先生今夜回家,但张太太却并不觉得要紧,还是跟平常日子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其实说到底,她还是在乎张傅初的。外有文人品论,说她将张先生视为天,给予他女人能给男人的所有无条件的依赖和奉献。

  这是任何一个女子都能做到的,任何一个足够有资质被张傅初宠幸的女人都能做到的,只是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女人在视张傅初为天的同时视自己为轻云,云永远只会攀附于天。而张太太,她视张傅初为天,却视自己为地。天地共生共灭。

  美丽于她而言,只是锦上添花。

  这些话,她都看过也听过,却并不作评论,多则是当作溢美之词一笑而过。

  她站在桌前俯身作字,细腻白嫩的一只玉手,腕上戴着翡翠玉镯,中指圈一枚钻戒,鸾翔凤翥挥舞着,浓墨白纸,舒展自然,一行行道如流水的行书。

  房中四处摆着古董瓷瓶,桌后内镶半面书柜,置满古今中外的诗书名著,墙上挂的是明末清初的四君子字画,桌椅皆是木制镂空体。这是公馆内独一处的有东方古典韵味的屋子,也是张傅初专为她设立的一间。

  她散着一头卷发,耳侧别着金梨花槽夹饰,露出两坠绿玛瑙珠环,一身黑丝绒双束中袖斜襟旗袍,简单不失媚俏,既是当家太太,亦是金屋娇妻。

  小梅走过来,见她正聚神写字,便放低了声,一边说一边专注她神情变化:

  “太太,玉娟那丫头过来说,陆少爷在门外站了许久。”

  她倏得停笔,抬头道:

  “他这时候来干什么,快把他赶走。先生回来撞见了又是一窝子麻烦事,他还闹个没完了!”

  就在这时,楼底下的电话响了。

  “可是太太,毕竟是陆老爷家的小少爷,怎么能…”

  “说了把他赶走!他还能怎么样?”

  “是!”小梅忙应道。

  小梅刚下楼,便碰上急匆匆跑上楼来的丫头凤邱,凤邱扬声喊:“太太!太太不好了!太太!”

  小梅嗔怪道:“你嚷嚷什么!太太在写字!”

  “小梅姐姐!小姐打来电话说,她在生日会上被洋人罐了酒,还不准她回家!”

  “什么?!怎么回事!”她一边说一边领凤邱进了书房。

  “太太!”凤邱又急又怕,站在那发抖,生怕太太将气撒在她这个无辜接电话的人身上。

  她一五一十地说道:“太太!小姐方才打电话来说,今夜在那什么戴维斯的生日会上被罐了酒,还说不等到天不亮不给离开,现在小姐急得很,抽抽搭搭的喊着要回来!”

  张太太“砰”地将笔搁下:

  “什么?他们不知道她张金涵是谁吗?”

  凤邱吓得不敢说话。

  她怒气冲冲走出来,边走边问:“在哪开的生日会?”

  “小姐说是在谊歌饭店。”凤邱回答道。

  这不是张公馆第一次出门要人,但却是第一次理直气壮的去要人。不知天高地厚碰到了张金涵,那可是张家的千金小姐,整个上海呼风唤雨的张家,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是要遭殃的。

  张太太走路快,高跟鞋咯哒咯哒的响,一路已经走到了外院大道。

  小梅去卧房里拿上了红貂裘大衣,小跑着跟过去,将衣服披在她身上,“太太,已经让张丰宁带人过去了。”

  “嗯。”她嗯了一声,这种熟门熟路的章程,已经不需要她再吩咐任何。

  这件通体呈栗子红色的貂裘绒大衣,衣领袖口处是一只手掌那么宽的白色水貂毛,价值一栋洋房,是张傅初去年赠予她的生日礼。

  走到近门前,她便瞧见那位陆少爷靠在车头。

  陆庆归一见是她,立即站直了身子,走过去。大门一开,他便张口说道:“等了太太许久,太太总算是出来了。”

  张太太站在他跟前看了他几眼,“我没空跟你废话,让开。”

  说完她推开陆庆归的身子,进了自家的车里。陆庆归急忙跟过去,趴在车窗外对她说:“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只要你给我个机会,我一定能跟你解释清楚。你现在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车就从他脸前划走了,随后他立即开车追上去,想来今晚是势必要跟她说上正经话的。

  谊歌饭店开在江边上,也是繁华的一块地带,只是名声还远远躁不及禄和。但今夜有人包了场,里头是说不尽的热闹。

  金涵穿的像朵小金花,粼光闪闪的金色连衣层裙,璃金斑点小筒帽,又瘦又小的身躯孤零零坐在人群当中,脸气得泛了红,粉扑扑的像个脱了毛的桃屁股。

  穿白燕尾礼服的男孩就是约翰·戴维斯,她的新英国同学。

  “hi,你在生气么?”他走过去故意挑逗她。

  金涵瞪着眼对他说:“我劝你赶紧放我回去,否则总有一时你会求我的!”

  “是你输了游戏,所以你必须喝酒,其次,今天的规则就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要陪我玩到天亮,你既然来了,就要遵守规则。”

  金涵呼地站起身,“我凭什么要遵守你的规则!这里是上海!不是你家!你快放我走!”

  她的声音很大,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此时从约翰后面走来一位男生,看穿着打扮不像是富家公子。

  “john,你就让她走吧,她父亲可是张傅初先生。”

  “张…什么?idon''tknow,butit''snothing”

  “我再说一遍,你快放我走!我父亲今晚会回来,我得立刻回去!”金涵冲着他大吼。

  听完这话他捧腹大笑,“原来是个想爸爸的小女孩,你是喜欢你父亲吗?这么想回去见他,不如这样好了,我爸爸今天也在这里,我让他来陪你玩?”话落,他的身边就多了一位棕头发的英国男人。

  约翰回过头笑:“dad!”

  “这是怎么了?噢,这位美丽的、金色的小姐。”他两只眼睛盯看着金涵,像是要从她身上真挖出黄金来。

  约翰说:“我的新同学,张金涵小姐。她急着回去见她爸爸呢。可是我的生日会还没有结束……”

  他明白自己儿子地意思,便帮着说:“噢!这位亲爱的张金涵小姐,夜里我们将准备一些曼妙动人的歌舞表演…”

  “闭嘴!我说了赶紧让我走!”金涵难掩怒火,眼下的泪还没完全晾干,脸上挂着严肃的怒相。她根本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就是从未有人去做违她意愿的事,也从未有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更何况是如今输了游戏被人罐酒,想出大门被人阻拦,这样破天荒的委屈,她一刻也受不了。

  约翰·戴维斯比他父亲要更有勇气,他冲她大喊:“shutup!你走不掉的!bitch!”

  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金涵瞪圆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地指着他:

  “你敢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约翰的父亲从中排解,“好啦好啦不要吵架,两个小朋友,这位小姐一定是喝醉了,快让人扶进去休息。”

  三两门仆拽住金涵就要往里去,丫头们拼命将她往回拽,“小姐!你们赶紧放开小姐!待会张家来了人,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底下人都怕地面面相觑,唯独戴维斯那一家父子二人面不改色。

  张金涵怒骂:“狗洋人!给本小姐松手!滚开!”她借着几个丫头的力,两条腿猛地往外一踢,将几个门仆踢倒在地,接着转过身朝约翰骂道:“我告诉你!你就等着滚出上海吧!”

  这句话一出,约翰的父亲坐不住了。

  他边抽雪茄边开口说道:

  “张,金,涵,很有傲气。但张金涵小姐应该不太清楚,如今上海,到底是谁在当家。”

  张金涵很想说,以她父亲的能力,让这一家子狗洋鬼子滚出上海是轻而易举,可她转念又想,戴维斯一家人能在上海过的如此耀武扬威,背后也一定靠了座大山,这大山不是张家,那便有可能是某个顶级军官。她歇了声,不敢再说什么厉害话。

  “我说是我在当家,你又能如何?”

  顷刻间,整个谊歌一片寂静,他们纷纷抬起眼往外看去,原本紧闭的大门豁然敞开,门前几个护卫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下,门两边新站满了两排穿全黑外装的男子,正中间站着位穿黑旗袍红白貂裘绒大衣的女人。

  隔着的距离不近,他们不太能看清楚那女人的脸,但他们非常确定,因为整个上海滩敢说出那句话的,只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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