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皋华之月(中)
直到登上飞机，周雨还是有些心绪不宁。罗彬瀚看出他的心不在焉，用手肘捅了捅他说：“你想什么呢？还在想李家的事情？”
周雨摇了摇头，其实他想的是那只虎皮鹦鹉临别前的叫声。一个即将上飞机的人，在出发前听到Mayday这样的道别语，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件吉利的事情。但他知道罗彬瀚家里对这些比较忌讳，所以也没有把自己的念头说出口来，只是摇头问道：“那个荆璜是怎么回事？”
罗彬瀚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怎么回事？”
“他父母呢？为何安排住在你这里？”
罗彬瀚的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虽然他极力掩藏，但在身为好友的周雨面前却无所遁形。“那小子啊，父母出国旅游呢，”他目光躲闪地说，“正好我闲着，就托在我这里住几天。”
“现在寒假应该结束了，他不用上学吗？”
“这个……哈哈，他学校装修呢，给放了个小长假。”
这话绝不是真相，对此周雨心知肚明。但面对一口咬定的罗彬瀚，他却没有开口点破。他相信罗彬瀚不会有意害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欺骗他，除非那确实有某种苦衷，于是他转口问道：“你的车呢？怎么带回去？”
“啊？什么车？”
“你那辆跑车，我们从医院回来时看见的。后来就没见到了，是你开走了吗?”
罗彬瀚似乎完全忘记了不久前发生了，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点着头说：“对，我开走的，停那路边不是挡道吗？我给开到野地里去停着了。回头我让那小子办个托运手续，把车从那儿拉回梨海去。”
周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既没有探究荆棘璜是如何将跑车带来这里，也不追问罗彬瀚怎么会把座驾的事忘得如此干干净净。
“你注意一点荆璜。”最后他只是这么说。
罗彬瀚似乎没有放在心上：“那丫给老子惹的祸多了，哪里管得过来。由他去吧，反正也折腾不死他。他别的优点没有，就两件事还行。一是投胎选了张漂亮脸蛋，适合找富婆，二是命硬运气好。人虽然是个愣子，将来我看也饿不死他。”
周雨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右手边是个年轻的女乘客，此刻已经靠在椅背上休息。于是他也安静地闭目养神。
他很想闷头睡到飞机着陆，这样着陆后就不必耽误太多时间休整，但或许是医院里休息得太多，此刻反倒叫他难以入眠。过了好半天，他感觉到罗彬瀚轻轻打了他一下。他睁眼望去，发现罗彬瀚已经睡着了，微微地打着鼾，看起来睡得很沉。
周雨有点羡慕对方的睡眠质量。这半年来他总是睡得很浅，旅途中的短憩自不必说，哪怕安安稳稳地待在公寓里，他也时常在午夜惊醒，疑心屋外有人敲响自己的房门。
他会在黑暗里赤脚穿过卧室和客厅，从猫眼窥看屋外，盼望周妤正站在那里。大多数时候所见的只是一片漆黑，他缓缓打开房门，外头唯有空气。这样重复了许多次后，他终于学会了死心，不再被幻觉干扰。每次醒来后他只是沉默地在床上聆听片刻，然后闭上眼睛等待天明。
那是他精神最不稳定的一段时间。他没有联系父亲，也不曾向罗彬瀚倾诉，直到执行“死角游戏”以前，那段日子最可能使他走向癫狂。
在某些特别昏暗的时刻，非常偶然地，他会想到罗彬瀚。并非是期盼友人的帮助与陪伴，而是酝酿着一种怪异的念头：如果遭遇这种境况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是罗彬瀚，一切又会怎么样呢？他能够坚持多久？他要怎么接受现实？
每当转到这种念头时，周雨会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把心绪转向别处，以免被内疚感谴责。但事到如今他的心境又有所不同，当他回想这个问题时，却觉得罗彬瀚的反应肯定与自己不同。
但他没法猜出具体会是怎样，罗彬瀚这个人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在某种程度上是很难预测。在他们的高中时代，这种意外就时常发生。
他还记得有一年夏天，大概是高二的下学期，天气热得可怕，罗彬瀚撺掇几个男生趁着午休时离开学校买冰棍。因为擅离学校会遭到严厉的惩罚，其他人都拒绝了罗彬瀚的提议，只有周雨实在无法摆脱他的纠缠。
罗彬瀚向他保证，冷饮店就在学校东墙的马路对面，只要翻过铁栏墙，买完冰棍后折返回来，最多不超过三分钟就能完成。翻墙用不着第二个人，但他仍然需要一个搭档负责望风。
当时他们学校的围墙是一圈黑铁栅栏，间隙很窄，不能容人伸足挤入。相邻的水泥柱体上则浇固着玻璃碎片，攀爬极易受伤。然而东墙的某一根墙柱或许遭人蓄意破坏，上面的碎玻璃全都不见踪影。与墙柱相邻的栏杆间隙则比其他位置稍宽，足以让身手灵活的青少年上下来去。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地方正对教学楼二层的悬桥走廊。倘若有教师经过，只消转转头就能望见底下情形，因此很需要一个望风者。
周雨对冰棍还谈不上心驰神往，且觉得买到以后偷吃也很麻烦，但最终还是无法抵过罗彬瀚的坚持。他在墙边的小桃林里负责望风。一旦有老师经过廊桥，发觉街对面穿着学校制服的罗彬瀚，他就立刻在树梢挂上罗彬瀚擦跑鞋用的红布作为警示，然后转头就跑——廊桥虽然视野绝佳，要下来却却颇费周折，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很难看清他们的面貌。趁着老师下楼梯的时间，足以让他们两个都逃之夭夭。
计划虽然很理想，但当真正实施的时候却不大顺利。周雨恪尽职守地注意着廊桥上的行人，期间有几个老师经过，却并未向下方投以注目。就在罗彬瀚鬼鬼祟祟地抱着冰棒跑过大街，准备翻墙而过时，一个保安突然从树林后拐了出来。三人相隔十多米，周雨还没来得及接过冰棒，罗彬瀚也双脚跨柱地骑在墙上，两边眼看就要碰面。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罗彬瀚做出了周雨毕生难忘的举动。他抄起手里的冰棒，像投掷飞镖那样甩了出去，正中保安的脸部。在那倒霉的保安左手挡脸，右手抽出铁棍乱挥时，罗彬瀚一咕噜翻下墙头，拉着周雨飞快地溜回了教室。保安被袭事件一度上了学校的通报墙，但始终没能查出是谁干的。每当周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当时他们和保安之间至少有十来米的距离，且被许多树叶遮挡。即便是作为投篮好手的罗彬瀚，能一下命中，不得不说是运气极佳。这一事迹也被班中男生广为传颂，人送外号“梨海罗宾汉”。
自那以后罗彬瀚还做过许多令周雨感到莫名佩服的古怪行径，但每当他回忆罗彬瀚的过去时，这件小事总是最先浮现在他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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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摇了摇头，其实他想的是那只虎皮鹦鹉临别前的叫声。一个即将上飞机的人，在出发前听到Mayday这样的道别语，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件吉利的事情。但他知道罗彬瀚家里对这些比较忌讳，所以也没有把自己的念头说出口来，只是摇头问道：“那个荆璜是怎么回事？”
罗彬瀚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怎么回事？”
“他父母呢？为何安排住在你这里？”
罗彬瀚的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虽然他极力掩藏，但在身为好友的周雨面前却无所遁形。“那小子啊，父母出国旅游呢，”他目光躲闪地说，“正好我闲着，就托在我这里住几天。”
“现在寒假应该结束了，他不用上学吗？”
“这个……哈哈，他学校装修呢，给放了个小长假。”
这话绝不是真相，对此周雨心知肚明。但面对一口咬定的罗彬瀚，他却没有开口点破。他相信罗彬瀚不会有意害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欺骗他，除非那确实有某种苦衷，于是他转口问道：“你的车呢？怎么带回去？”
“啊？什么车？”
“你那辆跑车，我们从医院回来时看见的。后来就没见到了，是你开走了吗?”
罗彬瀚似乎完全忘记了不久前发生了，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点着头说：“对，我开走的，停那路边不是挡道吗？我给开到野地里去停着了。回头我让那小子办个托运手续，把车从那儿拉回梨海去。”
周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既没有探究荆棘璜是如何将跑车带来这里，也不追问罗彬瀚怎么会把座驾的事忘得如此干干净净。
“你注意一点荆璜。”最后他只是这么说。
罗彬瀚似乎没有放在心上：“那丫给老子惹的祸多了，哪里管得过来。由他去吧，反正也折腾不死他。他别的优点没有，就两件事还行。一是投胎选了张漂亮脸蛋，适合找富婆，二是命硬运气好。人虽然是个愣子，将来我看也饿不死他。”
周雨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右手边是个年轻的女乘客，此刻已经靠在椅背上休息。于是他也安静地闭目养神。
他很想闷头睡到飞机着陆，这样着陆后就不必耽误太多时间休整，但或许是医院里休息得太多，此刻反倒叫他难以入眠。过了好半天，他感觉到罗彬瀚轻轻打了他一下。他睁眼望去，发现罗彬瀚已经睡着了，微微地打着鼾，看起来睡得很沉。
周雨有点羡慕对方的睡眠质量。这半年来他总是睡得很浅，旅途中的短憩自不必说，哪怕安安稳稳地待在公寓里，他也时常在午夜惊醒，疑心屋外有人敲响自己的房门。
他会在黑暗里赤脚穿过卧室和客厅，从猫眼窥看屋外，盼望周妤正站在那里。大多数时候所见的只是一片漆黑，他缓缓打开房门，外头唯有空气。这样重复了许多次后，他终于学会了死心，不再被幻觉干扰。每次醒来后他只是沉默地在床上聆听片刻，然后闭上眼睛等待天明。
那是他精神最不稳定的一段时间。他没有联系父亲，也不曾向罗彬瀚倾诉，直到执行“死角游戏”以前，那段日子最可能使他走向癫狂。
在某些特别昏暗的时刻，非常偶然地，他会想到罗彬瀚。并非是期盼友人的帮助与陪伴，而是酝酿着一种怪异的念头：如果遭遇这种境况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是罗彬瀚，一切又会怎么样呢？他能够坚持多久？他要怎么接受现实？
每当转到这种念头时，周雨会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把心绪转向别处，以免被内疚感谴责。但事到如今他的心境又有所不同，当他回想这个问题时，却觉得罗彬瀚的反应肯定与自己不同。
但他没法猜出具体会是怎样，罗彬瀚这个人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在某种程度上是很难预测。在他们的高中时代，这种意外就时常发生。
他还记得有一年夏天，大概是高二的下学期，天气热得可怕，罗彬瀚撺掇几个男生趁着午休时离开学校买冰棍。因为擅离学校会遭到严厉的惩罚，其他人都拒绝了罗彬瀚的提议，只有周雨实在无法摆脱他的纠缠。
罗彬瀚向他保证，冷饮店就在学校东墙的马路对面，只要翻过铁栏墙，买完冰棍后折返回来，最多不超过三分钟就能完成。翻墙用不着第二个人，但他仍然需要一个搭档负责望风。
当时他们学校的围墙是一圈黑铁栅栏，间隙很窄，不能容人伸足挤入。相邻的水泥柱体上则浇固着玻璃碎片，攀爬极易受伤。然而东墙的某一根墙柱或许遭人蓄意破坏，上面的碎玻璃全都不见踪影。与墙柱相邻的栏杆间隙则比其他位置稍宽，足以让身手灵活的青少年上下来去。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地方正对教学楼二层的悬桥走廊。倘若有教师经过，只消转转头就能望见底下情形，因此很需要一个望风者。
周雨对冰棍还谈不上心驰神往，且觉得买到以后偷吃也很麻烦，但最终还是无法抵过罗彬瀚的坚持。他在墙边的小桃林里负责望风。一旦有老师经过廊桥，发觉街对面穿着学校制服的罗彬瀚，他就立刻在树梢挂上罗彬瀚擦跑鞋用的红布作为警示，然后转头就跑——廊桥虽然视野绝佳，要下来却却颇费周折，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很难看清他们的面貌。趁着老师下楼梯的时间，足以让他们两个都逃之夭夭。
计划虽然很理想，但当真正实施的时候却不大顺利。周雨恪尽职守地注意着廊桥上的行人，期间有几个老师经过，却并未向下方投以注目。就在罗彬瀚鬼鬼祟祟地抱着冰棒跑过大街，准备翻墙而过时，一个保安突然从树林后拐了出来。三人相隔十多米，周雨还没来得及接过冰棒，罗彬瀚也双脚跨柱地骑在墙上，两边眼看就要碰面。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罗彬瀚做出了周雨毕生难忘的举动。他抄起手里的冰棒，像投掷飞镖那样甩了出去，正中保安的脸部。在那倒霉的保安左手挡脸，右手抽出铁棍乱挥时，罗彬瀚一咕噜翻下墙头，拉着周雨飞快地溜回了教室。保安被袭事件一度上了学校的通报墙，但始终没能查出是谁干的。每当周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当时他们和保安之间至少有十来米的距离，且被许多树叶遮挡。即便是作为投篮好手的罗彬瀚，能一下命中，不得不说是运气极佳。这一事迹也被班中男生广为传颂，人送外号“梨海罗宾汉”。
自那以后罗彬瀚还做过许多令周雨感到莫名佩服的古怪行径，但每当他回忆罗彬瀚的过去时，这件小事总是最先浮现在他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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